我是羞涩的她们——《白菜素面》后记


■张一曼
几年前参加过一个关于家庭教育的沙龙,记得当时有位四十来岁的妈妈说,自从有了孩子,她开始尝试着读书,但每当在家里拿起一本书要看的时候,就会觉得自己很丑。“丑”字一出口,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。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呢?还好,那位妈妈认定自己是对的,并坚持了下来。那天她的表达勇敢有力、谦逊流畅。
从她身上,我想到了我的母亲,想到了许许多多羞于装扮自己的“她们”。她们似是因为经多了苦难,觉得除了温饱,旁的都是无关紧要;除了劳作,其他皆是不务正业。她们很少得到肯定和夸赞,面对稍微花哨一些的饮食和穿搭、细腻一些的情感需求和表达,她们便羞涩、不安,甚至觉得自己不配。
我时常会心疼这样的她们。我来自她们,我也是她们。
记得有次参加读书会回去,推开门看到家里坐满了客人。其中一位年长者见我进门,张口对我说:“学啥学?是还想咋着里?”言外之意是,对于有了家庭的我来说,继续学习就是有了别的想法,就是不安分过日子。我一时无言以对。这是我想要读书的重要缘由。羞涩时能让自己挣脱出来,让自己也做那个勇敢的、有力量的人。
在父亲的笔下,关于母亲只有四个字:苦尽甘来。当我在父亲的文字里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,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:一个人的一生只用几个字就概括了?其实,我自己也没写过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,为此我苦恼了很久。无数次想要写写母亲,但拿起笔最后总是又放下。后来我才明白,终是我手中的笔太轻,担不起母亲一生的重。如果我要写,我便不能只写母亲;如果我要写母亲,我便避不开母亲周围诸多人性的复杂。我不敢动笔,更没有能力动笔。可是如果这本书有缘出版,这书页上面怎能没有母亲的位置?于是我把这本书的名字拟为《白菜素面》。
白菜素面,是小时候母亲在冬日里常做的汤面,做法简单。冬天的白菜包得瓷实,母亲先把它切成细条,抖搂开了,下锅炒熟,铲出备用。炒熟的白菜最后是要倒进面条锅里的,母亲炒白菜时会把一锅饭需要的盐都放进去,然后重新起锅烧水,下面条。等面条煮熟,再把炒好的白菜一股脑儿倒面条锅里,白菜素面就做好了。
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白菜素面。可能是因为汤和面既清淡又满足了我能吃饱肚子的需求,另外,提前炒熟再放进锅里的白菜尚保留着足够的咸味,在那个春夏时节面条锅里不是放榆树叶就是放红薯叶的年代,那咸味足以满足我的味蕾了。可于母亲,那汤淡得像是她琐碎漫长的一生,那掺在面里咸味十足的白菜,是她生命里不堪言说的苦涩和沉重。
就在父亲写下母亲“苦尽甘来”的那天,我和母亲聊起我小时候的那些事。那时村里有个大娘笑着对母亲说:“日子都那么苦了,也没见你发愁过,啥时候见你都是没事儿人似的。”母亲听了只是笑笑。一直忘不了那天母亲对我说的话:“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,已经这么难了,抱怨没用,哭也没用,我就只管闷着头一天天地过。心里就想着,我就要看看最后我能把日子过成啥样,老天爷还能给我降下多少苦和难。”这就是母亲,坚强执拗。我想,她是认准了能把日子过亮的。
一碗白菜素面,是母亲对命运、对生活的最大敬意和反抗。她是拿苦难当盐,给生活这锅汤调味。端给我们时,苦难已经不是本来的面目了。我也曾尝试着做一锅白菜素面给家人吃,可无论尝试多少次,都不是当年母亲的味道。再和母亲相聚,即使提出想要吃一碗白菜素面,母亲也不做了。她总固执地拿出她能拿出的、她认为是好东西的所有食材来。我知道,这和当年母亲用半棵白菜做出一锅素面一样,不过是倾她所有罢了。
上周弟弟给我发来视频,视频中的母亲正在做一锅白菜素面。弟弟说母亲本不愿意做的,他和弟妹骗母亲说我的新书发布会需要相关的视频,母亲便愿意做了。
一辈子风雨坎坷,羞涩早已不属于母亲,为了保护她的孩子,那些她曾经觉得“丑”的人和事,她都一一接受、熔铸,成了她的铠甲。
《白菜素面》,谨表达我对母亲的爱和敬意。致敬千万个和母亲一样的女性。
校对 刘亚杰
统筹 周鹤琦
审读 李玉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