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虹之后 闭而成冬
■王 寒
那天早上推开窗,天地已换了新装。灰白色的天光里斜飞着细碎的雪粒,落地就化了,留下一片湿痕。这时候才明白,原来小雪节气要到了。
小雪悄悄地来了。它不像大雪那样气势磅礴,而是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,穿着素色的裙子,踮着脚尖从季节的屋檐下轻轻走过。田野里劳作的老农说“小雪地封严”,指的是这个时候土地开始结冰,万物开始藏起来。可是,人世间这个时候却很温暖。
此时的小雪似乎总有些粗粝,雪粒子砸在土坯墙上沙沙响,像筛麦糠掉下来的碎屑。院墙根最后几朵野菊花早就蔫了头,灰黄的花瓣挂着冰凌,硬是不肯全然倒下。母亲前日就在院里支起大陶缸,这会儿正把萝卜缨子一层层码进去,每铺一层就撒上一把粗盐、一把花椒。她抄起枣木棍用力往下压——寻常人家不拿脚踩,说那样腌出来的菜带着浊气。
“小雪腌菜,大雪腌肉。”母亲一边念叨着,一边往缸里撒花椒。咸菜缸里飘出来的味道混着北风在巷子里乱窜,路人被呛得直躲,可还是忍不住要多闻几下——这才是冬天的中原味儿。
旧籍载“小雪三候,一候虹藏不见,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,三候闭塞而成冬”,指的是小雪节气三个物候现象——彩虹隐去,天地之气不再相交,万物开始闭藏。有意思的是,小雪时节,人世间却热闹起来:街角爆米花的汉子摇着黑葫芦锅炉,“嘭”一声炸开一路香气;卖烤红薯的老翁掀开铁桶,掰开烫手的红薯,暖手又暖心。
母亲压完腌菜,额头沁出细汗珠子,让我去看后院蜡梅。蜡梅花苞裹着赭石色外衣,像是在憋着劲儿。母亲抹掉汗珠笑说:“再下场雪,这些花骨朵就要憋不住了。”
乡间这时候最妙:薄雪轻轻盖住新钻出土的麦苗,好像给大地铺了床半透明的纱被;农人大多歇下来,聚在屋檐下剥花生、嗑瓜子、说闲话;不知道谁家灶上煨着芋头,香味儿溜出门缝,引得野猫在墙头踱步;池塘水面结了层薄冰,因孩子们扔的石子裂开蛛网似的纹路——那声音清脆得很,像摔碎了块玻璃。
父亲翻找出来那个熏黑的铜锅,要煮一锅羊肉。他说小雪节气得温补,羊肉汤最合适不过。炭火“噼里啪啦”响着,汤锅“咕嘟咕嘟”冒着泡,奶白色的汤汁上下翻滚,升腾的热气蒙上了窗玻璃。我拿手指在玻璃上画个雪人,父亲笑我幼稚,可他在雪人旁边画了一顶歪帽子。
暮色来得早,才五点多钟,天便阴沉沉的。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,屋檐滴答着雪水,好像显示岁月更迭的漏刻。隔壁王奶奶送来新炸的糖糕,澄黄松软。她语气温和:“吃呀,小雪吃糕,年年高。”
我在灯下翻开书页,刚好看到《诗经》里写着“雨雪霏霏”,一下子明白古人没说谎。小雪的雪,什么都不遮掩,反而把人间衬得更温暖。万物躲起来了,人与人之间却愈发亲密,彼此热心得仿佛能把身上的薄雪都化掉。
夜里屋顶簌簌响,原以为是老鼠跑过梁上,细听却是雪籽又来了。它轻轻敲,慢慢叩,像说悄悄话似的。
梦里,我看见蜡梅开了,黄灿灿的。原来小雪的妙处就在于将雪未雪、欲寒还暖的时候,天地之间留有余地,人世间存着温情,万物都在悄悄地等待——等待更深沉的冬、更明媚的春。
今岁小雪,腌菜正酸,羊肉汤正沸,梅花待放,人间正温暖。如此,便很好。
豫公网安备 41110302000005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