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子
■郭彩华
风裹着凉意漫过窗棂时,我总想起童年那皱巴巴的梧桐子——它藏在巴掌大的桐叶里,像时光随手埋下的糖。
那棵树的模样,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它就长在同村一户人家土坯山墙的东边,高高大大的,枝叶蓬松,像一团停驻在地上的墨绿色的云。到了秋冬交替时节,风变得硬了,雨也变得凉了,那一片片边缘已染上焦黄的叶子便再也抓不住枝头,打着旋儿簌簌地落下,给地面铺上一层厚实而柔软的地毯。我们那时注意的不是这叶子多美,而是叶子上小心翼翼地托着的两三颗棕黄色的小果子!那果子小得可怜,比黄豆大不了多少,若不凑近了细看,很不容易发现。
拥有这棵树的那户人间的孩子,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这群孩子里最富有也最“可恨”的人。他总爱在课间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几片叶子,在我们眼前一晃,那神情活像一位骄傲的王子。于是,为了吃颗梧桐子,我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,嘴里尽是讨好之语。他呢,总是要享受够了这份被簇拥的优越感,才从叶梗上掐下一粒,递到我们手里。接过那粒小小的果实,我慌忙将其攥紧,指缝里渗着汗也不敢松,等跑回座位才敢摊开手——褐色的小果裹着我的体温。我用牙齿轻轻嗑开那层干涩的皮,里面便露出一丁点儿月牙似的、乳白色的果肉来。急急地把它抿在嘴里,一股独特的、混着草木气息的香味瞬间在我的舌尖炸开。咬一口,软绵绵的香裹住舌尖,我不敢用力嚼,怕这口甜太快散了,含在嘴里慢半拍咽下去,连后槽牙都沾着温温的香。那节课,我盯着黑板,满脑子都是掌心里那点余味。
年岁渐长,我离开了那个小村,为生计奔波,童年的许多往事便像旧照片一般褪了色。直到后来,我在工作的校园里又遇见了它。
那也是一棵极高大的梧桐树,立在教学楼旁,年年枝繁叶茂。我却总是步履匆匆,从未为它停留过一刻。一个秋日的课间,阳光正好,我看见几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正“叽叽喳喳”地围在树下,小脑袋凑在一起,不知在争抢什么。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看见我,兴奋地跑过来,高高举起小手——那片棕色的叶子上,赫然缀着几颗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果子。
“老师,您尝尝!这个叶子上结的种子,可以吃的!”
我怔住了。时光仿佛猛地倒流,将我拽回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。我颤抖着接过那片叶子。它在我手里竟有了千斤的重量。我赶忙掏出手机,对着它拍照、搜索。屏幕亮起,几个清晰的汉字跳入眼帘:梧桐子又名瓢儿果、凤眼果、红花果等。原来它有这么多的名字;原来它性平、味甘,能顺气和胃、健脾消食;原来我童年里那点求而不得的执念,不过是一味寻常的药材。
我小心翼翼地从那片叶子上摘下一粒,放进嘴里。依旧是那股熟悉的草木香,依旧是那点油脂的醇厚,味道似乎并没有变。可不知怎的,我细细地品了又品,终究觉得,它和小时候的味道不一样了。
是啊,怎么会一样呢?小时候我们有什么呢?田埂上折来当甘蔗嚼的玉米秆,嚼到嘴角发酸才舍得吐;红薯得等母亲烧灶时偷偷埋进灰里,扒出来烫得直甩手,焦皮上沾着灰也往嘴里塞;草丛里寻觅的野莓子红得透亮,哪怕知道吃多了嘴会麻,也非要把衣兜装满了才走……天地赐予什么,我们便欢喜地接受什么。每一分甜,都是从匮乏的土壤里硬生生开出的花,因而格外珍贵,足以照亮一整个灰蒙蒙的下午。而如今,孩子们的零食塞满了超市里一排又一排的货架,让人目不暇接。这小小的梧桐子在他们看来,不过是无数新奇玩意儿里顶不起眼的一种罢了。他们分享得那样大方、品尝得那样随意,因为他们从不曾“匮乏”过。
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我还是会想起那个深秋的午后,那个骄傲的男孩和那群眼巴巴的孩子。那颗从叶间摘下的小小的果子所包含的,又何尝只是一点儿香味呢?那是一个时代再也回不去的苦涩与甘甜。
校对 曹华
统筹 周鹤琦
审读 谭艺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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